开场白

　　崔小姐，有着永远乱蓬蓬自己也束手无策的自然鬈发。四肢纤瘦，爱穿色彩鲜艳的衣服，远看像支会走动的棒棒糖（这是季先生的看法）。她一恋爱，就会很小白的整天嗤嗤笑（这也是季先生的看法）。

　　季先生，戴金色细框眼镜，轮廓深刻，那张脸，看起来很冷血（这是崔小姐的偏见）。他体格高挑修长，身材结实，爱穿剪裁讲究的Armani西装，或是充满阳刚味的Diesel男装。尽管衣着举止显得洒落优雅，但沈稳有余却生动不足，那张扑克脸，会教任何人看了丧失食欲（当然是崔小姐的偏见）。

　　季先生的拿手好戏，就是连买支牙刷都要慎重其事地编进日志时间表，写明几点几分要去买（这是崔小姐意外发现后，到处张扬，拿来讲的经典笑话之一）。莫怪她八卦，嗯哼，基本上，季先生嘲笑崔小姐的功力也不遑多让。

　　这是工作狂季先生，跟恋爱狂崔小姐的爱情故事。

　　等等——

　　你以为会看见鲜花？钻戒？美妙晚餐？悠扬轻音乐？好多甜言蜜语？好几次热辣香喷的激情时分？以及数回在沙滩奔跑追逐，或山林中肉麻当有趣地绕着大树嬉戏？喔噢～～稍后或许会有。但目前，他们的关系，唔、很不美妙……

第一章

　　曾经背着人诅咒过它，但肯定也曾有一时，明目张胆地庆祝过它——这让人又爱又恨的二月十四号情人节，就在下礼拜五。

　　碰上连续假期，各公司主管们接假单接到手软，它们蜂拥而至，散发爱情真伟大的讯息。为了跟恋人庆祝，翌日又能痛快地度周末，大家纷纷卯起来跟上司请探亲假、事假、甚至丧假，无不狡猾地巧立名目，好行约会之实。

　　联想设计公司，是间只有十五名员工，小规模的商标设计公司。二十七岁的崔美芝，绰号“小美”，负责客服，并在提案时主讲内容。这位大姊行事光明磊落，不屑乱掰假单理由。

　　干么鬼鬼祟祟？在恋爱至上的崔美芝眼中，请一天假跟恋人庆祝有什么关系？何况平日配合公司加班，也没见员工跟老板质疑加班理由够不够充分啊。既然加班加到死，偶尔请假约会，干么还请得心虚尴尬？所以当别人乱掰请假理由，这位阿姊直接在假单上挑明写道——

　　因为十四号星期五是情人节，我订了机票，要跟男朋友去香港玩，不能来上班，请总监准假，多谢成全。

　　小规模公司没什么经理组长，大小事全跟总监报告。总监就是联想创办人，三十三岁的工作狂——季藏锋。

　　一天当三天用是季先生的乐趣。每晚睡前，季先生会拿出他的心头好——黑色皮革、金色缝线、价值不菲的日志本，将当日预定好的事，在解决后逐项杠掉，是他的乐趣。

　　在看见崔美芝假单上的请假理由后，季先生冷哼一声，推开假单，按下对讲机，将信仰“爱情真伟大”的崔小姐，召进办公室面谈。

　　片刻，崔小姐踩着时髦亮丽的紫色高跟鞋，答答答地走向总监办公室，门一关上，同事们奔来，趴在门边，占据偷听的好位置。

　　总监跟小美的对话录，可是“联想”员工的娱乐活动。白目的崔美芝是全公司唯一敢跟总监大小声的，早听闻小美要以约会之名请假，大家就等着她被总监骂，现下总监大人八成要跟小美训话了。

　　“喔耶！这是总监跟小美的第二十七次战争——”负责行销企划的包坚兵先生，手握麦克笔当麦克风，很有临场感地实况报导。“目前为止总监十四胜，小美十三胜。来噢，下注！”可怜苦闷的上班族，工作中唯一的乐事就是看同事跟上司相残。大家纷纷掏钱，下注，赌谁赢。

　　“崔小姐，员工守则没这一项请假理由。”季先生指着假单说。

　　“有，有这一项。”崔小姐挺直腰杆大声报告。

　　“有？”他挑起一眉，将员工守则推到她面前桌上。“在哪？”

　　“在这。”咻咻咻小手速翻，指向二十五条，大声给它念、出、来！“员工遇重要事件必须请假，于一星期前写明事由呈报上司。”再用力戳戳压玻璃下的月历表。“十四号离现在有七天，我有一星期前跟你请假。”

　　“重要事件，唔……跟男朋友约会是重要事件？”冷觑着她，这家伙竟还很厚脸皮地对他点头笑。

　　“跟男朋友约会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。”

　　“我不认为约会这件事重要到可以请假。”荒唐。

　　“哦～～”崔小姐撩撩发角，这是她动怒前的征兆。“对只知道工作的人来说，是不可能了解爱的重要和伟大。”好说好说。

　　推推镜框，通常这举动发生在季藏锋感到对话无聊又没营养时。

　　“崔小姐，工作才有收入，有收入才有饭吃。恋爱不能当饭吃，孰重孰轻，显而易见。好——”他合上假单，推一边。“你还是可以和男朋友去香港，想跟男朋友很浪漫地去香港演重庆森林，或忽然发疯跑去结婚我不管，但请你星期五务必来上班，周六再狂欢，就这样。”谈话结束。

　　啪！刚合上的假单，又被崔小姐打开。因为激动，她那头自然鬈发蓬得像刺猬。

　　是了，季先生暗暗觉得好笑，每次她生气，那头乱翘的头发就会很配合地跟着张牙舞爪，超滑稽的。

　　她理直气壮地说：“总监，不恋爱怎么会有爱的结晶？人要怎么诞生咧？没人相爱，我们又怎么会出生到这世界上？我们没出生，又怎会站在这里讨论这种事？没有人就没有工作，没工作你又哪能成为‘联想’的总监来领导我们？孰重孰轻，聪明如你，应该明白吧？”

　　她不愧是负责客服的，真会讲。

　　“别瞎说了，去工作。”季藏锋懒得辩。

　　“怎么？”她双手环胸。“讲输我就说我瞎说？”

　　“爱的结晶？”可笑！他懒洋洋翻开他最爱的黑色日志本，检视行程，头也没抬地说：“不需要把爱说得这么伟大。男人跟女人，不一定非要有爱情才能生孩子，凭着原始冲动，就够令女人们一年生上好几打了。”

　　崔小姐楞住，明白过来后，面红耳赤，憎他嘴角那得意的笑。她迅速反击：“哦、我知道，没错，对野蛮人来说生孩子不必跟爱扯上关系。野蛮人只用下半身思考，像禽兽，禽兽不需要爱情……”她也学他懒洋洋的口气，研究起左手食指的指甲。“对了，我们伟大的总监也不需要爱情……”是禽兽一只啦！隐喻，这是伟大的隐喻啊～～

　　胜胜胜胜胜！门外，押小美赢的同事们笑得东倒西歪。门内，季藏锋大手一挥，扫开日志本。他目光一凛，火大了。

　　“禽兽？”他扯扯领带，声音轻，但表情很危险。“你清楚禽兽是什么德行吗？”他起身，走出座位。

　　有杀气！她敏捷地速往后退。可恶！这时就恨起母亲。瞧，瞧，季藏锋的妈多会生，把讨厌鬼生成一八五身高，还是超级健康宝宝，剪裁合身的黑西装随他移动的步伐，隐约看出内里强健的体魄，蕴藏着强大的力量。好像他一抬脚随便踹，就可以把她踹飞到太平洋。

　　可怜她身高才一五六，当一八五走到面前，一五六再怎么凶巴巴，气势就是拚不过人家，变弱鸡一只。现在，他离她很近，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散发的，混着古龙水及略带刺激的男性气息。好阳刚的气味，害她紧张了。

　　季藏锋双手插口袋，两脚冷酷地分开站定。他俯瞪她，表情轻蔑得像瞪着个小矮人。

　　“崔小姐，你刚刚在暗示我季藏锋是禽兽吗？嗯哼？”

　　很有压迫感，马的，再退两步，她仰高下巴迎视敌人。“你不要对号入座喔。”

　　他再逼近两步，她汗毛直竖。他故意戏剧性地卷高两边袖管吓唬她，那威严的姿态，让崔小姐莫名想起小学时上课讲话，被男老师拿棍子打手心的往事。所以季藏锋还没怎样，崔小姐已经有痛的感觉。唉，情感太丰富、神经太敏感就这点悲哀，没怎样已经先被吓到。

　　季藏锋喷气道：“我如果是禽兽，就不需要这么客客气气地跟下属讨论，是不是？”他声音很轻，却散发浓浓的危险讯息。“身为公司最器重的客服人员，应该要将好口才用来对付客户，而不是对付上司，是不是？”

　　够了喔！“身为公司小小的客服人员，只是想请假一天，有这么严重吗？”碍于敌人的高大威猛，以及总监兼老板的好大头衔，硬的不行，只好来软的。崔小姐很没骨气地咩咩叫，楚楚可怜。

　　但没用，此人冷血。“我不认同你的请假理由，更不喜欢你的态度，请假去约会还理所当然。”此风不可长，长了老板会很惨。

　　“拜托，难道换个理由请假你就会准喔？”

　　“会。”

　　“骗人。”

　　“至少比明写着去约会顺眼多了。”他会觉得比较被尊重。

　　小美跳起来咆他：“会准才怪！今年我请假八次，你准的只有两次，你会准？哈！”她矮归矮，弹性好，穿高跟鞋一样可以跳起来对他呛声。

　　不过她这举动没能威胁到季藏锋，反而害他很想笑，忍住笑意，板着面孔说：“如果那天公司没什么事，我会准。”

　　“是吗？是吗？是吗！”她咻地抽出口袋里的日志，咻咻咻翻到十四号当天，秀给他看，手指用力戳戳本子。“那天不用见客户，公司也没提案计划，我可以放假吗？可以吗？大总监，说啊你说啊你说啊～～”

　　“OK，我准。”

　　“嗄？”她呆住了，楞楞地看季藏锋很优雅地慢慢走回座位，坐下，懒洋洋地靠向椅背，懒洋洋地交叉那双好长的腿，懒洋洋地啜一口咖啡，翻开报纸看新闻。

　　他悠哉悠哉地说：“既然那天公司没事，我准假。但是假单的理由要改，随便你写什么，就是不能写去约会。”

　　“所以？”她眯眼，轻声，慢问：“所以把我叫进来，不准我放假，只因为请假的理由让你很不爽？”

　　“是。”

　　“请假约会，让你这么不能接受？”

　　“是。”

　　她双手握拳，深吸口气，吼：“你莫名其妙！”

　　“准假还这么生气？是不是不想放假？”他阴阴送来这一句，崔小姐顿时内伤。

　　她气死，高跟鞋答答答地用力踏地板，砰，开门，砰，摔门。都是季藏锋害的，这会儿崔小姐的头发更鬈更乱更毛燥了。

　　“他准了吗？”竹竿男包坚兵追着小美。

　　“准了。”小美气呼呼地走回座位。

　　“那你在气什么？”身材壮硕的孔蓉，坐在椅子上，滑近小美座位。她讨厌运动，最爱坐在办公椅上滑来滑去。

　　“总有一天！”小美坐下，手握笔，瞪着笔像瞪飞箭。“总有一天，我会被他气到失控，就扑上去咬死他。”

　　“拜托，总监没错，哪有人请假去约会？”孔蓉支持季藏锋，喔，她爱慕总监已久。

　　“哈啰，我在想设计图，可以安静一点吗？这里是办公室可不是菜市场，OK？”起身讲话的，是位置在最角落的蓝丽。身材高挑，衣着高贵，负责创意设计。蓝大姊自恃甚高，不屑参与骂战，那会降低她的水平，就像《别跟猪打架》那本书里头写的一样。在联想，蓝丽最瞧不起的就是恋爱至上挂嘴边，老是不长进的崔美芝。

　　没人理蓝丽，小美继续跟孔蓉吵：“喂，每次赶工，我牺牲周末的约会来加班，现在他准我假是会死喔，讲不讲道理啊？”

　　“是你搞不清楚状况啊！”孔蓉滑啊滑，滑回自己的座位。“要是每个人都拿约会当请假的理由，他以后要怎么带人？包坚兵，我说的对不对？明明是小美的错。”

　　“事情是这样的……”包坚兵咳了咳说：“小美请假约会固然理由薄弱，但是她很老实啊，不过总监有他的难处，当上司的有上司的苦衷，他要管理下属，让公司上轨道，所以他也没错。”好个谁也不得罪的包坚兵。

　　“我白痴才问你。”孔蓉冷哼，酸溜溜道：“有人啊，就是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在恋爱，她好幸福。拜托喔，我待过的公司，从没见谁假单理由写着要去约会。”

　　“约会有错吗？”小美抓狂，跳起来，揪住孔蓉咆哮：“要是我工作太忙男朋友跑了，谁赔我？他要赔我吗？”

　　“可是工作更重要……”孔蓉被揪得脸红脖子粗，仍坚持捍卫自己的想法。

　　“重要个屁啦！工作能在我老了病了的时候给我安慰给我关心咩？”

　　“工作能在你老了病了时有钱请看护。”

　　“你不懂啦！厚～～”砰，踹桌脚泄恨。

　　唰，那边，季藏锋开门，冷飕飕来一句：“我听到了喔，崔美芝。”意思要她脚下留情。

　　崔美芝怔住，拿出独门暗器——削尖的铅笔。

　　前方众同事瞬间低头，让出长空，果然，崔美芝一怒下，扔出笔，那支飞天笔掷向季藏锋。季藏锋赶紧关门，笔砸上门，掉落地上。

　　“嗟～～还知道躲，哼。”美芝双手抱胸，气呼呼瞪着办公室的门。“喔！”忽惨叫，摀住后脑，回头质问；“干么打我？”孔蓉真小人，竟趁她不备，朝她扔橡皮擦。

　　“谁叫你拿错笔砸总监，我替他报仇。”孔蓉耸耸肩，笑得很邪恶。

　　“你有病，我跟他吵架关你什么事？”

　　“我见义勇为，我见不惯有人不分黑白，无理取闹。”

　　“好，你要见义勇为是不是？你想替他出头是不是？”美芝拽下高跟鞋。“来，来打架～～”

　　“好啊，来啊。”孔蓉有“战车”，脚往地上一滑，乘办公椅逃窜。“你躁郁症又发作了，快去吃药。”

　　“你说什么？你才忧郁症咧！”美芝拿着高跟鞋，追着驰骋的办公椅。“你还滑，有胆给我跳下椅子。”

　　“哈啰哈啰～～”蓝大姊又在那边靠腰了，睥睨众生哈啰他们。“只是要求你们给我个可以创作的安静环境有这么难吗？孔小姐，你的战车嘎吱嘎吱的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的思路；崔美芝，拜托你去厕所整顿一下你的鸟窝头好吗？它们严重荼毒我的眼睛，有没有听到啊……OK，都没听到，我的错，当我没说，我不该跟笨蛋讲话。”

　　小规模公司，就是这么有活力啊！

　　“我回来了～～”

　　崔美芝踢掉高跟鞋，钥匙完美地抛落在玄关处的陶瓮里。

　　正在厨房烹煮晚餐的江皓东，听见声音，跑出来迎接女友，先给她个大大的熊抱。“怎样？准你放假了吗？”

　　“我们总监快把我气死了，唧唧歪歪的，不过还是准了。”说完她格格笑。江皓东亲昵地啄了啄女友的鼻子，拉她去沙发坐。“那就好，你那么用心规划好的行程，万一不能去就糟了。机票跟酒店也都订好了，不能去太可惜了。”他将美芝搂在怀里疼爱，这个小女友最听话，百依百顺。

　　江皓东开服饰店，忙时，临时取消约会，她绝不抱怨。做生意，难免有时和女客人打情骂俏，她能体谅。不喜欢工作时，女朋友来乱，她就从不去店里吵他。交往过的历任女朋友，就数美芝最善解人意。三年多来，两人从没吵过架。虽稍嫌平淡，但温暖安定，让他可以安心冲刺事业，不需太分神照顾女友。但该体贴的时候，他也是很体贴的。心血来潮时，就主动下厨照顾她的胃。心血来潮时，就会买小礼物制造惊喜，哄女友心花怒放。

对啦，江皓东只要心血来潮，就会做一些疯狂的事，这大概和他生长在艺术家庭有关。他老爸可是艺术界相当有名的大画家，主张浪漫一生又何妨。他耳濡目染，好自然地也向往自由自在、无拘束的艺术家生活。而说起浪漫，他这个小女友可不输他。

　　小美兴致高昂聊起香港行。“我特地订半岛酒店，你知道为什么吗？成龙跟舒淇演的那部《玻璃樽》，剧中成龙为了打动舒淇的心，就是邀请她到尖沙咀半岛酒店的Felix餐厅吃晚餐。这餐厅出自法国设计师Philippe Starck之手，在那里吃饭，还可以看见维多利亚港呢，好浪漫啊……听说很多人都在那里求婚。”她眨着大眼睛说着，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期待。啊，这暗示听懂吗？交往三年，还一起买下这间房子，一切具备只欠东风，如果他求婚，她会答应。结婚生子，组织美满的家，每天过得热闹忙碌，是崔美芝的心愿啊。

　　江皓东捏捏她的脸。“听你这样说，我也很想看看Felix，如果那里气氛真那么好，也许我会……”

　　“会怎样？”

　　他笑，揉揉她的头，故意不将话说完，走去厨房。“吃饭喽～～”

　　小美追去。“你又把话说一半，我最讨厌你这样，可恶喔。”骂归骂，但仍是笑着的，很快就忘了追问他。她被男友准备的义大利面安抚了，香喷喷，色彩缤纷。

　　江皓东点燃蜡烛，烛光中，很体贴地卷面条喂她。“来，尝看看，我特地加很多你爱吃的虾子。”

　　小美咬住叉子，面条溜进嘴里，奶油香醇，虾仁鲜甜，喔，满足了口腹，也饱暖了心坎。“好好吃啊～～”她笑咪咪望着男友，抹去唇边沾染的奶油酱。

　　看吧，多幸福，多快乐，工作哪能带给她这些感动。所以恋爱当然要放在工作前面，恋爱大过天啦！

　　这时，季藏锋才刚结束工作。

　　稍早，终于联络上翼镁金饰的广告组长，争取到面谈的机会。“联想”长期服务于小企业，案源稳定，口碑不错，但始终走不出小格局。今年，季藏锋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要拿下国际性大案子，将联想的格局拉高。翼镁金饰，分店横跨港中台，是他目前锁定的目标。终于跨出第一步，太棒了，他带着笑意，满满的成就感。

　　今晚睡前，终于可以把年度计划那页，那条“获得翼镁面谈机会”的项目杠掉，想到这，真是说不出的爽快啊！

　　乘电梯下楼，他走进停车场。铃～～手机响。

　　“喂？”季藏锋边讲电话，边走向TEANA银色房车。流线型车顶弧线，车侧线条融合欧日风格，同时注入新时代的简约概念，这就是季藏锋选择它的原因。

　　“藏锋，我Lori啦，我跟Lisa要去LUXY，你来不来？”Lori是联想合作的公关公司女老板，三十岁，漂亮聪明，天赋异秉，有随时随地马上High的本领。

　　“你们玩，我正要回去。”

　　“才几点？回去干么？”Lori格格笑。“拜托，又没女人在家里等你。我这边一堆漂亮美眉喔，快来啦，大家都想认识一下联想的总监呢，我跟她们说你帅毙了，是我客户中条件最优的单身汉，她们听了超想认识你欸，给个面子嘛，快来……”

　　“这样吧，你们玩，报我的帐。”懒得去应酬，用钱打发比较快。他坐入车内，发动引擎。

　　“神经病，我又不是没钱，有诚意就过来。”她半开玩笑半威胁，但季藏锋无动于衷。

　　“改天吧。对了，我在争取‘翼镁’的案子，他们有新系列产品上市，我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

　　“季大爷，你闷不闷？找你出来玩，你跟我谈工作，嗟，不跟你说，扫兴！你啊你，没良心，撇除公事，对我就像陌生人，真无情欸，不说了，掰。”

　　他将手机扔到一旁座位，手机坠落在满堆文件上。看着被文件资料占据的右边座位，他才想起，已经很久，这座位一直都是空着的，变成公务文件的最佳安置处。无所谓，他才不需要扰人的女朋友。

　　车子驶出昏暗的停车场，满街霓虹灿进眼中。

　　忽想起崔美芝下午那番恋爱真伟大的谬论，不禁讶然失笑。

　　这个崔美芝，每次恋爱就发神经，开口闭口“我男友、我男友”，真不知哪来的动力，也不想想已经二十七，还那么缺乏上进心，宁愿得罪老板也要请假约会去。唾弃归唾弃，然而从季藏锋嘴边那抹微笑看来，他似乎还挺陶醉于跟这位崔小姐斗嘴哩！

　　二月十三号，星期四下午，离情人节只剩下不到七小时又十五分。

　　崔美芝的座位堆满百货公司纸袋，有免洗用品，有旅行化妆组，有方便收纳衣物的日制真空塑料袋。嘿，别小看这款塑胶袋，把衣物毛巾裤袜塞进去后，压一压，排掉空气，它可以助你清出大半空间塞别的物品。去香港当然要瞎拼，啊，光想到这些，人还没到那里，美芝的心已经飞过去了。

　　趁午休时她特地牺牲午餐，溜出去买旅行用品。因为想放假，这几天晚晚配合加班，直到中午才告一段落，赶紧冲去百货公司买买买。回公司后，又一直心不在焉，频频看表，期待快点下班。

　　终于，万岁！下班铃响，下班了，同事们跟小美恭喜，祝她一路平安，还一起观赏了一下小美示范怎么使用真空塑料袋。有好东西，小美总是不吝于跟同事分享。

我有预感，搞不好他会在那里跟我求婚～～”小美圆翘的小屁股，没安安分分地粘在椅子上，而是大咧咧地坐桌上。额头上的粉红色发带，将一头浓黑狂野的鬈发全箍到耳后。瘦小的双肩搭着色彩斑斓的流苏披肩，就像她此刻花般灿烂的好心情。一条紧身蓝色牛仔裤，加上尖头细跟的马靴，衬出细腰长腿的好身材。

　　她手舞足蹈，右手腕的五个印度手环也跟着叮叮响响叮叮，配合亢奋的语要，向周遭的同事们分享将去香港的喜悦。

　　“我男朋友这几天高兴得没心情工作，一直数日子哩。”一提起男友，小美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。

　　工读小妹问：“半岛酒店欸，那里气氛那么赞，你们会不会就在那边冲动地结婚了？”

　　“唉呦，说不定喔。”美芝心花怒放，红着脸，搧搧手，又得意又腼觍。

　　“你会答应他吗？”工读生小妹追问。

　　“当然，我们感情都那么稳定了，结婚是好自然的嘛。”

　　“感情越稳定，男人越没有兴致提结婚。”孔蓉泼冷水。小美笑得那么爽，看了就气，遂嫉妒地损一下。

　　“才怪，我有预感，我们今年就会结婚，不然他干么跟我一起买房子？他已经想要安定下来了。”她心情好，懒得跟孔蓉吵。

　　“哈啰，我知道你们都对崔美芝的爱之旅很感兴趣，可是可以请你们小声一点吗？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对这种事有兴趣的，何况我正在研究MILTON GLASERR大师为GRAND作的CI设计，你们严重干扰了我的思绪。”

　　大家暂停一秒，回头看向蓝丽，又转过头，继续——

　　某问：“那除了住半岛酒店，你们还想去哪里？”

　　某提醒：“一定要去太平山喔，那里有缆车可以搭。”

　　还有某说：“对了，要去走星光大道，听说那里很不错呢！”

　　“怎么办，好多地方都想跟我男朋友去，可是只有三天欸。”小美格格笑。

　　还杵在那边的蓝丽，重重叹息，耸肩，摊摊手。“OK，我知道对你们来说MILTON GLASER是太遥远了，跟你们说这个是我的错，唉。”智者总是孤独的，蓝丽窝回自己的小天地里。

　　小美被大家问得好兴奋，一脸甜蜜地跟大家分享心事。

　　“前天我男朋友还作了一个梦，梦到我们在吃早餐，旁边有个好可爱的小女生。”

　　“OH MY GOD～～别告诉我这是你怀孕的征兆，那就惨了～～”包坚兵视小孩如恶魔。

　　小美踢他。“惨什么？有最好，能为心爱的男人怀小孩，是身为女人最棒的事了。”

　　“你怀孕了？”

　　低哑的嗓音一出，众人顿时呆若木鸡。

　　总监？齐转头，喝！季藏锋来无影去无踪之密技，莫非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？几时来桌旁的，没人发现到。小美还坐桌上，傻瞪着他。

　　“我没怀孕。”讨厌鬼又来了，扫兴。

　　季藏锋面无表情，点点头。“喔。”然后，他微笑，那笑容让小美起鸡皮疙瘩。这家伙每次要干什么让她跳脚的事时，就是这种奸奸的笑容。他说：“多可惜，我还想着，假如你怀孕了，会包个十位数的红包恭喜你。”

　　然后不准她放产假？哼，小美还以甜甜的笑容。“谢啦。将来会有机会让你表现慷慨的～～”等着瞧，等她一跟心爱的结婚，马上生生生，一年生一胎，让季藏锋包红包，包到哭，吃油饭，吃到吐。哼！

　　接着，季藏锋的目光往下，看那圆圆的小屁股坐在一大迭文件上，忍不住提醒：“桌子是写字用的。”

　　他一天不顾人怨是会怎样？小美叹气，跳下来。“是是是，在以创意取胜的‘联想’设计公司，桌子只能写字用，记住了，各位。”

　　“算了。”他忽又故作大方地挥挥手。“爱坐桌子就坐吧，不过……”他冷眼看向她的脚。“你常踢桌子，小心，桌脚已经伤痕累累，很脆弱。”

　　“你以为我多重？这么大根木头难道还会被我坐断？”

　　同事偷笑，这两人又杠起来了喔。

　　季藏锋清清喉咙，向大家宣布。“各位，要耽误一下大家下班的时间，我有好消息宣布。”

　　好消息？向来最会传达噩耗的季藏锋会有好消息宣布？众人面露怀疑，瞅着总监。

　　“我决定下礼拜一二连续放假两天，让大家可以好好跟情人约会。”多体贴是不？讲完，怪哉，鸦雀无声。他这么慷慨，怎么大家反应这样冷淡？全呆呆觑着他，谢也不谢一声，起码欢呼一下吧？“当然，这两天照常给薪。”补上一句，怪，大家怎还一副痴呆样？尤其是崔美芝，盯着他的表情像在看着邪恶的典狱长，眼神充满不信任。

干么？不高兴？”季藏锋问大家。

　　不是不高兴，是不敢高兴，而且还很志忑。季藏锋是工作狂欸，平日恨不得他们加班加到死，今天怎了？忽大发慈悲要放假？有诈喔。

　　“所以下礼拜一二不用来上班？你说真的？”小美跟他确认。

　　他点头。

　　小美的表情从质疑，变成兴奋，然后忽大叫欢呼：“喔～～YES！YES！YES！那我不就可以晚两天回国？我可以在香港玩五天哈哈哈哈哈，赞啦！”

　　嗯，季藏锋满意地点点头，终于有个上道的家伙。“我还有更大的好消息宣布。”

　　“耶？还有？”今天交了什么好运？太阳从西边出来？季藏锋这么和颜悦色？小美笑盈盈地跟同事们等待第二个好消息。

　　“刚刚，我和翼镁的总裁通上电话，争取到帮他们设计商标的提案机会。”

　　“耶？”小美傻眼，她注意到季藏锋眼中的闪光，她忽然有点呼吸困难，他好像还有话要讲，而她预感他接下要讲的话肯定会大大激怒她。

　　“因为翼镁的总经理礼拜一要去上海开会，所以……”

　　不妙！美芝面色一凛。不妙啊，大家注意到总监即将可能宣布的事，更注意到崔美芝脸上风雨欲来的表情，战事来袭，众人默默将脚步往暴风圈外移动中。

　　果然！

　　“所以我们必须赶快熟悉他们旗下所有产品，做个粗略的设计图，周日FAX给他们的广告部门看，只好请大家周末留在公司加班。”

　　瞬间，就好像看见特技表演。崔美芝的头发爆炸了，那卷度更是QQQ，而她的胸部剧烈起伏，还听得见因为压抑愤怒变急促的呼吸声。

　　有杀气，有杀气，喔喔喔，有杀气～～大家又往外移动好几步。

　　季藏锋赶紧收拢人心，拍拍手，鼓舞同仁。

　　“虽然要加班，但是公司会补假给你们。假如顺利拿到合约，还会发奖金给大家，奖金的比例按照……”巴拉巴拉巴拉～～接下来总监大人陈述这伟大CASE将带给公司多大的前途与利润，还有多赞的前景，在他有魄力的表情，以及坚定不移的强势口吻中，原本听见加班很不爽的同事们纷纷倒戈，听得陶醉，个个像乖巧温顺的小绵羊，很顺服认命的接受了加班的要求。

　　只有一只小黑羊不买帐，拒绝被催眠。这只黑羊的毛是卷的，而且因为生气，爆爆卷。

　　“我不能加班。”小美冷着脸说。

　　早知道她会这么说，呵，一点都不意外。季藏锋冷眼扫向最不乖的黑羊，问：“为什么？”

　　阴险、狡猾、卑鄙、下流！明知故问。小美白他一眼，手插腰，孤军奋战。“喔喔！总监大人，你是更年期提早到了喔？你忘了？我星期五已经请假，我明天就要飞去香港跟男朋友过情人节啊！”哼，装傻，给我来这套。“你已经准假了，你看。”早就怕这奸鬼反悔，那珍贵的假条，她随时带身上哩！从口袋啪啦掏出来，她挥啊挥，挥给他看，只差没直接用来打他眼睛。

　　“我没忘。”季藏锋双手插口袋，胸有成竹，盛气凌人，瞪着矮小的黑羊。“希望你也记得当时我说，假如当天公司没什么事，我就准假。”

　　下流、卑鄙、阴险、专给自己留后路！小美扭头，讨救兵。“你们大家评评理，总监这样对吗？”

　　咻，人全跑光啦，个个回座位啦。不愧是一群听话的乖羊，仿佛季藏锋是牧羊人，身上有鞭子。

　　很好，哼哼哼，小美扭头，单枪匹马，挑战高大的“机车锋”。她双手环胸，双脚跨大步，稳稳站着，昂头挺胸慢慢说：“Sorry～～我没办法喔，我机票都买好了，酒店也订了喔。”

　　“机票多少钱？去香港的机票很便宜，我私人拨款补偿你。”用钱打发啦！

　　“你说什么？”小美咬牙切齿。“这不是——”

　　懒得听，季藏锋转身就走，准备逃回办公室。

　　小美快步追上去，追着他吵，似小孩子跟大人要糖吃。“重点不是机票，重点是情人节我不要加班，我要跟男朋友过啦！”

请你和他沟通，请他体谅你，顺便告诉他，如果你留下来加班，将来发奖金可以和他去更好的地方，譬如欧洲？或者巴黎？还是伦敦？如果届时公司没什么事，我保证让你好好放上七天的年假，让你玩个过瘾。”

　　“然后在我买好机票订好酒店时跟我讲要加班吗？妈的咧，我就是要去香港，我行李都收好了，连万能塑胶压缩袋我都买了五大个，季藏锋你有没有良心？你竟敢要求我加班？”OH！好想拿万能压缩袋把这讨厌鬼收缩压扁，然后用穿高跟鞋的脚用力踩。

　　季藏锋加快脚步，急欲钻回办公室。开门，走进去，小美扑上来，他赶快关门，门被小美的手抓住，只好将她半挡门外。

　　他谆谆善诱，苦口婆心。“崔美芝，年年都有情人节，但翼镁的CASE可能就这么一次的机会，请你以大局为重。”快关门。

　　“给我等一下。”她腿一伸，挡住门板。“大局？喂喂喂，如果我因为这样被男朋友甩了呢？”他的大局，不代表就是她的大局，公平点好吗？！

　　季藏锋眯起眼，晓以大义。“因为你加班就甩了你的男人，我劝你不要也罢。”

　　“季藏锋！”

　　砰！他关门。

　　砰！她踹门，吼叫：“猪头，大猪头，我跟你讲，你以为我会留下来加班吗？你以为我会鸟你吗？像你这种没血没泪没心肝没同理心的王八蛋，我崔美芝不怕你，大不了不干了，马的，我是猪才来加班，我不会来！你听见没有～～”

　　崔美芝身后，众同事躲桌下，不吭声。战事频传，要懂自保，千万别被流弹打到。尤其在崔美芝显然已经抓狂到失去理智，连猪头都敢骂出来的时候。

　　孔蓉也不敢造次，毕竟此时的崔美芝已经陷入疯狂状态。孔蓉乖乖蹲在包坚兵身旁，很小声地问：“这次谁赢？”

　　“战况不明啊，明天就知道。”小美要是来上班，就代表季藏锋赢了。

　　“Oh my god～～”蓝丽又站起来了。“我只是要求你们给我一点安静的空间，让我思考MILTON GLASER的设计对人类思想跃进的重要性，有这么难吗？”她摇头，叹气。“我觉得我们这里越来越俗了，吵得像菜市场，没水准呦～～”

　　搞设计的人都这么自我吗？这位蓝大姊，完全地状况外哪！

　　第二章

　　“你当然要去上班。”

　　客厅明亮，昂贵的欧式家具包围中，崔蒂蒂懒靠着白沙发，对女儿说道。

　　崔蒂蒂穿着红色性感丝睡衣，薄施脂粉，一双美眸带三分妖气，七分不正经。脉冲光让她年近五十岁脸皮还白嫩嫩的像才三十几。肉毒杆菌的神效，让她没鱼尾纹没法令纹，光滑紧绷的瓜子脸，五官秀丽，艳光四射，像不老妖精。

　　崔蒂蒂经营美妆店，花钱美容保养是必要投资。加上XXX整型医院大师的一双巧手帮助下，创造出浑圆坚挺的胸脯，纤细柔美的腰身，成功让崔蒂蒂桃花朵朵开，相连到天边，男朋友没断过，一个比一个年轻。这次的男朋友甚至才刚刚大学毕业，连女儿崔美芝都受不了，拜托老妈克制点，不过……

　　崔蒂蒂从来就不管女儿的意见。她是一个时髦聪明经济独立的辣妈，才不屑为了儿女去表演贤慧咧。

　　“我干么去？我跟你说，我这次是跟他杠上了，他以为我不会辞职，我不干总行吧？拜托，我饭店机票都订好了，他凭什么随随便便要我放弃？”这次真的太生气了，气到崔美芝一下班就跑来找母亲诉苦。没想到妈妈竟然不站在她这边，还说她应该去上班。

　　打开指甲油，崔蒂蒂优雅地搽起来。“那又怎样，季藏锋不是说要弥补你的损失？机票跟旅费就让他出啊。”相较于女儿的激动，她不痛不痒地应对。吹吹指甲，嗯，这颜色不错。她是时髦性感的现代辣妈，旗下有三间美妆店要打理，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，在她眼中根本不是问题。

　　“难道要让皓东自己去香港过情人节吗？”小美大叫。“太可怜了吧！情人节他孤零零的一个人，好惨欸。”

　　崔蒂蒂很鄙视地瞪女儿一眼。“惨什么？有吃有玩有大饭店住，你上司又肯花钱补偿，很好啊。才三天，别弄得好像要分开三年，争气点好不好？每次一恋爱就昏头，开口闭口都是男朋友怎样男朋友如何的，整个人就为那男人活，没骨气。”这蠢丫头，怎么一点都没遗传到她的个性？男人是不能宠的。

　　“什么嘛，爱情本来就是要尊重对方的感觉啊。而且，他真的对我好好，交往过的男人就江皓东最疼我，还会做饭给我吃，有时候还会帮我洗衣服，世上到哪找这么赞的男人？绝种了我跟你讲。我当然要更珍惜更用心对待他啊，有错吗？有错吗？你说啊！”

ZZZZZZZ～～假寐去，懒得听女儿长篇大论说男朋友的事，早听腻二百八十回了。

　　小美俯过去，在她耳边叫：“喂！拜托你，崔女士，你稍微假装一下对女儿的关心，可以吗？”可恶，妈妈怎么都跟电视上演的不一样。要见她还要先打电话确定她的小男友不在，要跟她诉苦还得挑她精神好的时候，不然她会给你挂电话。别人都嫌妈妈啰唆鸡婆，可她的妈妈却嫌女儿啰唆，还一天到晚耳提面命要她早点独立，十八岁就迫不及待送她去寄宿学校。喔，这个冷血的女人。

　　崔蒂蒂打呵欠。“好啦好啦，辞职算了，废话那么多，一天到晚听你抱怨那个季藏锋，也抱怨了快五年了吧，干么不辞职？”

　　那是有原因的啊，小美说：“我是很讨厌他啦，但他的能力，我也是很肯定啊，在那里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，不然你以为我干么赖着不走？”只是一天到晚加班，很累啊。季藏锋对员工又很要求，赶案子的时候，最会把大家弄得紧张兮兮，折腾得要命。

　　“那就对了，可见你还是很重视这个工作，那就乖乖去上班，只是不能跟男朋友过情人节，就跑来跟我靠腰了整整一个晚上，你啊你——”蒂蒂戳戳女儿的头。“你到底是不是我崔蒂蒂的女儿啊？一天到晚就想粘着男朋友。”

　　“又问我是不是你女儿，我最讨厌你这么说。拜托，请问，你是我妈妈吗？”

　　“没良心的，我当然是生你养你的妈。为了你，我胖出来的三公斤到现在还减不回来咧。”

　　“我是你女儿喔，那，哈啰，哈啰～～”小美很夸张地向母亲招手。“请问你跟你男朋友们提过我这个女儿吗？你跟他们说过你有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儿吗？”

　　呃，说到这个，崔蒂蒂脸色骤变，蓦地坐直身子。“提什么提？这秘密欸。”

　　“哈啰哈啰，崔蒂蒂女士，你已经四十九岁，有个二十七岁的女儿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，为什么不说咧？都离婚八百多年，有什么关系咧？”

　　提到年龄，崔蒂蒂抓狂，K小美的头。

　　“痛欸～～”小美唉唉叫。

　　K还不够，崔蒂蒂还用力拧一下她的脸。“我看起来哪里像四十九岁？我告诉你，他们都以为我才三十出头而已。”

　　“你骗他们～～”

　　“我没骗他们，我只是不纠正他们。这叫善意的谎言，我又不是要跟他们结婚，干么啥都要跟他们说。”

　　“对对对，所以，你也没告诉他们你改过名字对不对？”

　　天啊，崔蒂蒂脸色爆红。“那么久以前的事你还提。”

　　“崔招弟欸，多好的名字，‘耸’又有力，说真的，妈，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崔招弟，你不觉得蒂蒂听起来像酒家女吗？哈哈哈哈哈～～”

　　“你皮痒～～”崔女士扑过去，搔女儿的胳肢窝。

　　“我错了我错了，停，停，停啦！”小美求饶。

　　两人胡打瞎闹一阵。她们爱斗嘴，常吵架，互相糗对方，不像母女，倒像对姊妹花。

　　毕竟是见过世面的，崔女士说笑归说笑，最后还是不忘指点女儿——

　　“小美，爱情是需要新鲜感的，每天腻在一起很快就烦了。偶尔放男朋友一个人去玩，他才知道没有你陪，会有多寂寞啊，搞不好你们的感情会更好喔。”

　　情人节，十五张办公桌有八张堆花束，另外几张堆满巧克力。

　　从早开始，不断有快递送东西到“联想”，全是女同事们的老公或男友的杰作。唱名声不绝于耳，声声鞭打没恋爱过，不知男友为何物的孔蓉小姐心肝。

　　孔蓉的办公桌堆着的不是玫瑰，也没巧克力，而是提案预算表、估价单、资料夹、钉书机、原子笔。她今天穿一身黑，枯萎的长发，蜡黄的面色，整个人像刚参加完葬礼。魁梧的雄健体魄，今天走起路来，很有股杀气，大家很识相地刻意回避经过那满布怨气的座位。

　　会议室大桌，很应景地堆满翼镁的金饰产品，同事东奔西走，忙准备开会资料，雷射印表机吵杂地吐纸，几个同事忙着扫描抓下来的参考图，还有的忙着归纳客户送来的资料。

　　十点，季藏锋到了。神采奕奕地走入会议室，乍见到崔美芝那娇小苗条的身影，看见那团乱糟糟蓬松松的鬈发，这样比喻或许很怪，然四肢纤瘦，却有一头滑稽大鬈发的崔美芝，总是让季藏锋联想到一支彩色棒棒糖。看崔美芝正积极地跟同事讨论资料，季藏锋嘴角微扬，忍不住得意洋洋。

　　嘿，还是来了吧？算她上道。

　　脱下西装外套，搭在椅背，季藏锋朝大家拍拍手。“开会！”

　　这会一开，四小时。

　　先由负责行销的包坚兵报告：“这两天我到翼镁的门市做调查，发现翼镁必须改进的是从包装简报沟通到行销这部分，品牌一致化做得不够确实。店员推销金饰的方式没统一性，容易造成客户对品脾识别紊乱，新系列必须先做好这一点，从助理到财务经理，必须了解品牌精神。不能让每个员工自创版本，这样才能成功地把新系列区隔出来，真正做到品牌化，让行销集中火力。”

　　季藏锋点头称赞。“很好，针对这部分的行销建议，以及未来的推销方式，你进行得怎样？”

　　“已归纳出五大项步骤，做成完善的书面报告，剩下细节需要跟企划部做资讯汇整。”不愧是行销尖兵，短短两天，就搞出砖块般重的行销方案。不枉采精兵制的季藏锋，当初砸重金将他从美商公司挖来联想。

　　季藏锋翻阅包坚兵的报告。“接下来，请蓝丽跟大家讲解一下设计草图。”

　　蓝丽秀出设计草图，跟大家讲解。“经过行销部的市场调研，以及厂商提供的消费者心理测试，企划部决定翼镁‘爱系列’的商标以刺猬做底图，十八个往外伸的刺角，以十八种深浅不同的红色做代表，延伸出爱情变幻莫测难以捉摸的特性。强烈的视觉效果，让消费者很容易在第一眼就被吸引住。”

　　“大家觉得怎么样？”季藏锋问同仁意见。

　　众人沈默，无言。

　　季藏锋鼓励道：“这案子对公司很重要，希望大家踊跃发言。”

　　蓝丽笑咪咪地说：“没关系，尽量发表意见，我一定虚心接受。”

　　鬼才信你虚心接受。众同事或咳嗽，或低头看资料，或装渴喝水，或挥手装挥赶蚊子。长久来领教过蓝丽的气焰，最好别批评她的设计，不然会被酸到死。但有只小手，伸出来，高高举，举得很坚定很气魄。

　　蓝丽眼色一暗。“喔噢，总算有人有意见喽。小美，你有什么高见呢？”

　　“我觉得‘爱系列’以爱情为诉求重点，爱情让人温暖又快乐，可是这个设计虽然很炫很酷，但有点刺眼，这样好吗？”

　　鸦雀无声的三秒钟。这三秒，令人坐立难安，手足无措。

　　蓝丽微笑，表现得落落大方，很有风度。但接下来那若无其事的话语中，却夹杂着迂回的贬抑——

　　“小美，你没学过设计，可能不清楚。但凡卓越的商标设计，在给人们看见的第一眼，就必须立刻产生情绪。不够炫、不够酷，要怎么吸引住消费者？”她睥睨地觑着崔美芝。

　　“但是好像那个‘大同宝宝’，很可爱，不炫也不酷，但几乎每个人都记住。还有乖乖啊，乖乖的图案也是走可爱风，看了就很快乐，所以……”小美的话引来哄堂大笑。

　　连总监季藏锋都在笑，笑小美的比喻真妙，只有蓝丽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。

　　水平差这么多，蓝丽气到说不出话。想她这么优秀的平面设计，这个专科毕业生竟拿大同宝宝跟乖乖来和她的作品拚？向来感觉无力就爱哈啰哈啰的蓝丽，这下杵在讲台哈啰不出来了。

　　小美挥手制止同事无礼的笑声。“不准笑，还笑？我又不是在讲笑话。”

　　蓝丽叹气，双手抱胸，很受不了地说：“好吧，那么，哈啰～～请问有谁认同小美的意见呢？喔噢、没有耶，可见得——”

　　“她说得对。”

　　有，有附议，附议的还是个大角色。凹呜，这下，蓝丽的脸更青了。

　　季藏锋旋过椅子，望着商标草图。“这款设计太偏锋了，拉回来一些。太前卫，容易跟大众产生距离。”回头，问小美：“这是你想表达的意思吧？”

　　“对啦对啦，我意思就是这样，别管我说的大同宝宝跟乖乖，我意思就是这商标太有距离感，太前卫啦！”没学过设计，讲话太白，但意思是这样没错。

　　“可是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好。”蓝丽生气了。

　　季藏锋裁示：“把十八个刺角设计成别的，舍弃尖锐图像，重新修过。”

　　蓝丽气呼呼回座。

　　“休息一小时。”季藏锋放大家吃饭，起身回自己的办公室。

　　崔美芝快步跑去，在他踏入办公室前拦下他，塞给他一张纸。“喏，看完有意见再跟我说。”说完转身走。

　　季藏锋走进办公室，打开电脑，打开纸，看完，先是错愕，跟着，抚额笑，揉着太阳穴。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——

　　机票费用：12000

　　饭店费用：28000

　　不能和男友过情人节的精神赔偿费用：8888

　　以上共计：48888

　　请于一个月内汇入崔美芝的户头。如有异议，即刻沟通。

　　沟通？是要吵架吧？逼她牺牲情人节来加班，她正火大，他又不是吃饱撑了挑这重要的节骨眼激怒她，只是这丫头还真敢要啊！

　　季藏锋拿起话筒，拨打小美的手机，电话接通。

　　“好。”他说。

OK。”她回。

　　两人一起挂电话，除了公事，没啥好说。除了当称职的工作伙伴，两人连朋友都不是。这就是季藏锋跟崔美芝，合作五年，还是不对盘，没办法，大家人生观差太多，怎可能有交集？

　　可怜的崔美芝，情人节泡汤也。这时，她的亲亲男友，应已抵达香港，呜～～她想他。

　　加班到晚上七点。现在会议桌不只堆资料，还有提神饮料，蛮牛、200P都出动了，再熬下去，连保力达B也要登场。谁想象得到？以创意取胜的公司，赶起案子和做苦力有得拚。一整天忙下来，大家眼睛酸，头很痛，腰杆紧，人好累，但没做出个让季藏锋满意的提案，他不会放大家走，有人受不了了——

　　“我要请假两小时。”孔蓉跟季藏锋报告。

　　又来了，一听见孔蓉要请假，联想的员工面面相觑，露出同情又尴尬的表情。

　　“两小时内，务必赶回来。”季藏锋没问孔蓉请假做什么。不用问，联想每个人都心知肚明。

　　“好。”孔蓉回座，拿出每到这节日的标准配备。她套上白T恤，拿起一支旗。白T恤正中央一排红底大字——情侣退散！！手中旗帜，旗帜大字——情侣去死去死吧！她向同事暂别，很忧郁地离开，没云彩，只有挥之不去的怨气。

　　大家尴尬地目送那抹阴沈的背影。

　　是地，孔蓉每年的情人节，都要到西门町参加“情侣去死团”的大游行。

　　这个团体每逢大节日必出动，在那些手牵手心连心的恶心情侣前，他们拿哨子吹哔哔，大呛声，抗议情侣太肉麻，跟情侣做对抗。虽然有点恶搞性质，但唯有在那里，孔蓉才有归属感，囤积的郁闷才能尽情发泄。

　　季藏锋若有所思地望着孔蓉离开的方向。“这家伙会不会越来越阴沈了？”瞥向对面正在嗑排骨便当的崔美芝。“你谈恋爱低调点，不要影响同事的心情。”

　　“嗄？”被念得莫名其妙，小美抬头，唇边还沾着一粒米。“又关我的事了？她参加三年了欸。如果不是有兴趣，怎么会这么有毅力？别乱牵拖好吗？”

　　就是要牵拖！“以后我要在员工守则加一条，严禁员工在公司谈论男朋友或女朋友。”工作一天太累了，故意拿她开心。

　　岂有此理！挟着排骨，小美气得挥来挥去，想用排骨代替她的独门暗器——削尖的铅笔，砸在他脸上。

　　“是是是，总监干脆在招募员工的时候就设定条件是和尚尼姑或道士，顺便标榜您带领下的公司，人人清心寡欲，不屑议论红尘俗事。公司的员工旅游就是跟随慈济上人的脚步，到处宣扬佛法广结善缘，阿弥陀佛，善哉善哉。”

　　有人喷饭，有人呛到，笑得歪在座位。就说这两人的唇枪舌战是联想的娱乐活动嘛，这一抬杠，大家的疲劳消退不少。

　　季藏锋也笑。“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，一天到晚高调地谈情说爱，才会产生讨厌情侣的‘情侣去死团’。”

　　“谈恋爱又不是做坏事，干么要偷偷摸摸？”

　　“不是坏事，但也没必要一恋爱就眉开眼笑，到处宣告你有多快乐。”

　　“恋爱就是会很快乐，很快乐就是会眉开眼笑，现在你是要求我不准眉开眼笑，必须装得哀痛欲绝如丧考妣吗？总监，你平时要求员工配合加班就算了，现在还要求你的员工会演戏，你会不会太过分？”

　　“哈哈哈～～”季藏锋大笑。不只他，大家一起笑。“好好好，当我没说，当我没说。”败给她。他想休战了，可小美的战斗力正旺。

　　“这么讨厌人家谈情说爱，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。”

　　“我想恋爱的话，多得是机会。”他呵呵笑，自豪地推推眼镜。

　　“是喔，那么强喔，那怎么从没见你交过女朋友？”不信欸。

　　“因为我不像某人，没爱就不能活，可悲。”

　　“是，你强，季藏锋，你就强到八十岁吧，然后可怜兮兮地拎着自己的尿袋，当个孤独老人住在豪华安养院。”

　　又一阵大笑声。

　　季藏锋抹抹脸，笑得嘴酸了。偶有那么一小段时光，跟崔美芝抬杠、耍嘴皮，竟不可思议地带给他极大乐趣。在那些唇枪舌战的当头，在她机灵反驳他时，会有那么电光石火的一瞬间，他会冲动地很想很想很想伸手，揉揉那头乱糟糟的鬈发。每每这念头闪过时，心就一阵酸甜。

　　微妙的情绪，稍纵即逝。季藏锋不敢深入去想，更怕去细察。他不需要爱情，在这么忙碌的创业时期，而且他认为，崔美芝不会是他的那杯茶。更何况，她身边永远有人，就算失恋，她也从不让自己寂寞太久。在季藏锋眼中，崔美芝每次都爱得认真爱得深，但失恋后又很快接受新恋情，他私心认为，这不会是可靠伴侣；他自以为是地认为，她很滥情。

　　不闹她了，他低头检视资料。“跟总监斗嘴，你很开心嘛。”

　　“不开心，你很讨人厌。”小美朝他龇牙咧嘴。“害我吵得口都渴了。”她起身，拿起杯子，往茶水间去。

　　“顺便帮我泡杯咖啡，不加糖跟奶。”他朝她背影喊。

　　她回身扮鬼脸。“哼～～”五分钟后，端了两杯咖啡回来，一杯给他。“拿去。”

　　“谢谢。”他啜一口，差点喷出来。“我不是说不加糖？！”

　　“SORRY～～”小美笑得好甜，眼中闪着邪恶的光，软绵绵道：“我觉得你讲话那么刻薄，一定是太少喝甜的缘故，所以帮你加了……”她摊开左手掌，在他眼前晃。“五、包、糖，让你有个甜蜜蜜的情人节。”

　　“除了糖你还加什么？”味道好怪！季藏锋有些被惊吓到了。“这……这咖啡喝了，感觉像会变身。”

　　“喔噢！”她故意夸张地捧住脸颊，皱鼻，笑咪咪说：“还有蜂蜜啊，我不是说了吗？要让您有个甜甜蜜蜜的情人节啊。”

　　哈哈哈哈哈哈哈，同事们又在笑了。

　　“算你狠。”季藏锋皱眉，将恐怖咖啡搁得老远。

　　真不是人干的工作！

　　要死了，还有天理吗？可以告到劳委会。季藏锋没人性，耗到星期天晚上八点才放大家走。提案内容是搞定了，但大家身体已经累到极致，散会时感觉四肢快支离，脑筋将断裂，走路像梦游，彼此说话问答慢半拍，大脑累到呈现茫茫然不知所以的状态。

　　只有季藏锋一个人，是全场High到尾，不愧是工作狂，乐在工作中啊！

　　散会时，终于天良未泯，他豪气道：“走、请大家去君悦饭店吃大餐！”

　　饶了我们吧～～没人跟，不夸张，五分钟全部消失不见。工作固然重要，性命也要顾。

　　感慨啊感慨，季藏锋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厅，无奈地摇摇头。

　　“难得请你们去大饭店吃，还跑光光……喝！”猛倒退三步，且慢，还有人。此人端坐桌前，生龙活虎动作着，跟刚刚开会时槁木死灰的样子如天壤之别。

　　“崔美芝，你还没走？”

　　“没看到我在忙吗？”

　　“你要去吃吗？”感动啊，在连续加班两天一夜后，独剩下她不唾弃他。而且，为了跟他去大饭店吃饭，还慎重其事地整起门面。他感动道：“别画了，这样已经很好看了。”

　　是地，崔美芝正在化妆，双手并用，迅速补妆，遮掉黑眼圈，打亮熬夜苍白的面色，描出性感红润的嘴唇，然后神釆奕奕动作迅速收东西，答答答答跑向门口。

　　“你自己去吃大餐，我去接我男朋友了。”奔向爱人的怀抱，爽！

　　真的，都走光光了，只剩他。哪来一阵冷风，吹动季藏锋的发，大寒！

　　他，顶天立地，站在日光灯下。虽然，早就知道，在公司里，很没人缘，但大家表现得这么明显，他这个当老板的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伤心哪。

　　亲爱的预定晚上十点抵达中正机场。

　　小美九点赶到，守在机场大厅接机处。哦，好想他喔，等一下见到心爱的，一定要扑过去给他个大大的熊抱！

　　十点四十分，江皓东出关了。

　　“我在这里我在这里～～”小美冲过去，抱住他。“我好想你喔！”喵～～

　　“是喔。”江皓东笑，揉揉她的发。

　　“我明后天补假喔；走，我们快回家，我煮宵夜给你吃，煮你最爱吃的蛋包饭。”她迫不及待拖着男友跑，想快快回家好好温存。

　　“喝个咖啡再回去好吗？”江皓东一手搂着她，一手推着行李，往角落的咖啡馆走。

　　“干么在这喝？回家喝就好了嘛。”小美笑嘻嘻地跟着。“我来的时候顺便把你的车洗过了，干净的咧，还顺便把油都加满了。我跟你说我一直加班到八点欸，那个讨厌鬼超没良心的，我两天都没睡。”

　　“看不出来，你精神好像还很好。”

　　“因为见到你我开心嘛。”

　　点咖啡，面对面坐。

你的店反正有工读生在顾，明天我们去哪里走走好不好？补过情人节啊！”

　　江皓东呆看着她，看她捧着爱喝的卡布奇诺，喝好大一口，红嘴唇，一圈白奶。

　　她说个不停，因为太高兴了，一直叽叽咕咕地讲这两天的事，他却显得心不在焉，异常的沈默，看她的眼色很闪烁，神情有些古怪。

　　终于她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。“怎么了？你好像有心事？”

　　“你有没有看过一部韩剧叫‘火花’？”

　　“没哇，怎样？很好看吗？”小美撑着下巴，笑盈盈地问。

　　江皓东扒了扒头发，搅了一下咖啡，又拿纸巾抹了抹已经很干净的桌面，然后又莫名地摸了摸袖扣，最后低头瞪着咖啡。

　　“小美……”

　　“嗯？”

　　“小美……”

　　“嗄？”

　　“唉……”

　　“干么叹气啊？”

　　“我……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……”

　　“什么啊？火花是恐怖片吗？你讲啊，剧情很恐怖？喂，你去香港干么还看韩剧？”她凑身，觑着他笑。“在那里太无聊喔？无聊到看电视啊？是不是很想我？”

　　“一切就像火花的剧情那样，我真不是故意的，但是，它就是发生了，我真的很抱歉……”江皓东忽地握住她的手，抬起脸，用一种她觉得很陌生的表情瞧着她。

　　他说：“我在那里，认识一个很特别的女人。”

　　江皓东讲话的时候，崔美芝目瞪口呆，如遭电击。脑袋乱糟糟的，可怜她加班加两天，已经死了不知多少脑细胞，现在听这些，感觉像灵魂出窍，乱作恶梦。是，这一定是梦，这不可能是真的。江皓东才讲了个头，她脸色立刻青白，怔愕得仿佛活见鬼。

　　“我在那里度假的时候，遇上命中注定的那个人。她也是台湾人，但是在那边工作……”

　　恋爱大过天，崔美芝每一次都熊熊爱下去，天塌爱不塌，爱情最伟大。但，一旦恋人变心，割肤之痛，惨过下地狱。顿时，风云变色，咖啡厅像炼狱，她的心战栗，像要从胸腔弹出来。她呆滞，哑口，傻傻地听着。

　　“小美，你是知道我的，我没办法同时爱两个女人，我不想劈腿，所以……你相信我，我跟她什么都没做，就只是聊天吃饭逛街，但我已经深深地爱上她了，我们热烈地互相吸引，我真的很挣扎也很痛苦，我不想让你伤心，但我没办法背叛我心中真正的感觉，对不起……我们分手好吗？”

　　小美呆了好一阵。“那……你还跟我回家吗？”好瞎，这时候，她竟然只想到这句话，她吓傻了。

　　他好温柔地摸摸她的脸。“回家以后，你好好睡一觉，明天我们再慢慢谈。”他吁了口气，表情如释重负。“讲出来才松了口气，不然，真没办法若无其事面对你。”

　　小美开车，载他回去，回他们的家。回那有过许多快乐时光的地方，但将回去的人已经变心。

　　一路疾驶，时速飙过一百。小美从刚刚的错愕、慌张，到逐渐警觉这非梦，才真正开始痛，血液逐渐冰冷，背脊发寒，心狠狠颤抖。此刻起，这男人已不是她的男朋友。明天起，又再变回没有爱，孤单的女人。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。

　　“别开那么快。”江皓东提醒。

　　她听了，脸色更冷，更踩足油门。

　　“我来开，你休息。”车子陡地又弯，江皓东惊呼。“小心～～”

　　将车驶到路旁，猛煞住。她扑到方向盘上，崩溃了，脚重踹车底，哭吼：“我不要～～我不要分手～～你真狠，江皓东你真狠！你不爱我了？一点都不爱了？才三天，分开三天哪！骗人，我们在一起三年了，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～～”她凄厉的哭吼，颓然地趴在方向盘上，双手却握不住爱要去的方向。

　　江皓东六神无主，好抱歉地望着美芝。行前他也没料到会碰上真命天女，会对陌生女子一见钟情，突来的爱情，他亦无计可施，只能被动地失控坠落，只能说对不起。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？一见到那个女人就迷狂，只想撇下美芝，和那女人谈情。从没经历过那么疯狂的感受哪！那女人对他轻轻一笑，他就燃烧起来。即使现在美芝哭得惨烈伤心，他竟没劲去安慰，心里真实的情绪是更想念着香港的那位女子。他答应那个女人，会跟台湾的女朋友做了断，所以……

　　“请你原谅我，求求你……”他拍拍她的背，低声安慰；“你那么好，一定会遇上比我更好的男人，是我配不上你。”

你他妈的不要用这种屁话敷衍我！”他就是最好的男人，这时她就是这么坚信。当他说要分手，她觉得自己支离破碎。

　　天亮了，但崔美芝还醒在床上。昨夜，江皓东坦承后，就到书房休息，他甚至连跟她同床都不肯了。

　　“我跟那个女孩有约定，对不起，我暂时都睡书房吧。”

　　他是这么跟美芝说的，多残忍，一夕间她就从主角沦为配角。

　　天亮，她不起床，提不起劲做任何事，不吃不喝，只躺着哭。脑袋里一遍遍想象那个女人！很美？很有魅力吗？所以才一下子赢走她的男人？

　　怪罪另一个女人是不理性又愚蠢的，但她就是没办法理智。她在想象中，杀了那个女人好几次，恨得要死，坏心肠地诅咒着那个陌生女子，结果倒楣的还是自己。

　　她躺在床上摆烂，一直到黄昏，四肢酸痛，意识迷茫，加上加班，已经三天两夜没睡了，奇怪是身体筋疲力竭，仍睡不着。

　　忽然想到皓东提的韩剧“火花”。对，租“火花”来看。她跳下床，像得了失心疯，立刻冲到百视达租片。

　　她问店员：“有没有一部片叫‘火花’的？”

　　店员眼睛一亮。“李英爱演的那部对吧？超好看的，好感人……”

　　店员巴拉巴拉落落长地歌颂这部片，浑不知小美听了更痛。

　　租好片子，她赶回家，打开电视，坐下看，才看一集，就受不了，哭到跑去趴在马桶呕吐，凄惨狼狈。不因为被影片感动而哭，她是气到哭。各自有男女朋友的主角，在国外度假时认识了，一见钟情，度过激情夜——江皓东跟那女人也是这样吗？

　　“哇～～我好惨啊，哇～～”她跌坐地板痛哭。两脚发软，浑身虚脱地爬出浴室，她拿出手机，打电话给妈妈。

　　“我被甩了啊～～”

　　“嗄？”崔女士大惊。“江皓东甩了你？怎么会？”

　　“他竟然出国一趟就爱上别人了，哇～～”以下足足一分钟的哀嚎。如不是崔女士制止，显然有嚎上五分钟、甚至更久的潜能。

　　“小美，妈咪很心疼你，但是我现在要出门，不能听你说，晚点打给你。”

　　“你要去哪？不能改天去吗？”

　　“已经约好了，所以……”

　　“你要去约会？不能陪我讲一会儿吗？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听我说话——”那边传来电铃声，看样子有人来接妈妈了，一定是妈咪的男朋友。“唉，算了，你去，我没事。”惭愧，母亲四十好几，感情生活比她活跃，而且追求母亲的男人好多，每次分手都是妈妈甩他们。反观自己，芳华正盛，长得不差，对男朋友更是一个比一个好，有没有天理？结果她每次都被甩。啊X！（此情此景，即使淑女，也不得不飙脏话发泄。）

　　小美倒在沙发，又哭了好一会儿。想了想，忍不住打给江皓东。

　　“喂。”生疏的口吻。

　　“要不要……一起去吃饭？还是我做你爱吃的蛋包饭？”很不争气地问，却听见他口气为难地说——

　　“对不起，今天店里好忙，所以……”

　　“当我没问。”小美按掉电话，这会儿，除了伤心，还恨自己，瞧不起自己，干么这么贱？人家不要你还求他跟你吃饭？可恶，又哭了，哭一会儿，又气，假如跟江皓东一起出国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；假如不用加班，就不会变成这样了；假如不是季藏锋，就不会这么惨……一股闷气无处发，于是她打开手机，目露凶光，按下季藏锋的电话。这股怨不发泄，她会疯掉！

　　都是你害的！

　　季藏锋真是道地的工作狂，今天员工放假，他呢？约客户谈企划。果真乐在工作中哪！

　　他想争取卫升科技的商标案，约客户代表沈先生吃饭，明知胜算不大，还是积极操作，试图说服客户给提案机会。在兄弟饭店一楼咖啡厅，季藏锋自信满满，侃侃而谈。

　　“如果贵公司愿意给联想一次机会，我深信联想绝不会让贵公司失望，我们有最棒的企划人员，公司体制小，但机动性强，可以二十四小时配合客户的时间，随时做提案更动——”

　　铃～～铃～～手机灯号闪，来电显示，崔美芝。

　　季藏锋对沈先先抱歉地一笑。“对不起，我接个电话。”打开手机，就说：“我在忙，长话短说。”

　　“你长话短说个芭乐！”

好大声，季藏锋拿远手机，揉揉耳朵，再听，那边哇哇叫——

　　“都是你，你害我失恋！”

　　季藏锋很优雅地朝对面沈先生微微笑，再很冷静地微侧过身，低声问崔美芝：“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？”

　　“妈的你耳聋没听到吗？我刚说了我失恋！你害的，江皓东爱上别人了——”

　　“崔小姐，我在跟客户谈事情。”打来靠腰她失恋？有没有搞错？他是她上司，不是心理辅导师欸。

　　“你高兴了？要不是加班我怎么会这么惨？都你害的，害我没跟他出国，他才爱上那边的女人，我恨死你了！”崔美芝歇斯底里地吼叫。

　　“我很遗憾……”他尴尬地看看客户。“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这个。”

　　“哦～～你没时间？对，你没空，你这个自私的混蛋，冷血无情的王八蛋，只会叫人家加班的臭鸡蛋～～除了利用人的时候你有空，你还有什么时候有空？！”

　　“嘿，冷静点，我知道你很难过，我说了我真的很遗憾。”

　　“是吗？你的口气听起来还‘真是’很遗憾——”

　　“我建议你打电话跟朋友聊聊，还是，要不要和生命线的辅导员谈一下？我现在没办法听你说这个。”

　　“当然，除了叫员工加班，你几时关心我们？你这么自私，会有报应！”

　　“我要挂电话了。”

　　“你挂啊，你挂挂看～～”

　　挂了。嗯，说挂就挂，绝不啰唆。季藏锋关上手机盖，转身，微笑。“不好意思，翼镁的客户代表急着要设计图。”

　　“翼镁？”听见大公司，沈先生眼睛一亮。“他们也找你们设计吗？”

　　“我们有一些合作案，正积极地推行中。”厉害啊，化险为夷，还顺势而为，让联想在客户心中好感度大增。

　　季藏锋翻开联想的作品集让沈先生参考，并巨细靡遗地讲解联想几宗得奖的商标设计。

　　铃～～铃～～手机灯号猛闪，瞥一眼，又是崔美芝。

　　不怕，季藏锋直接按下关机键。

　　第三章

　　深夜十点，客户离开，桌上，点的第三杯黑咖啡，已经冷掉。玻璃窗外，人烟稀少，一盏路灯亮着，景色萧瑟，零星几人被风冻得缩头缩肩跑进捷运站，像是赶着要回家。

　　季藏锋点燃香烟，吸一口，拿出手机，开机。萤光屏闪烁，蓝光耀入瞳眸，想到崔美芝的咆哮。

　　他自私吗？她失恋，是他的错？不，没错，他不过请她加班，她男朋友变心，这不能赖在他头上啊。这崔美芝的男人也太不可靠了，才出国一趟就变心？是她识人不清，爱上花心男，怪谁？

　　季藏锋按下快拨键，电话响了很久，没人接，扔下手机。他有打电话关心她喔，是她自己不接的。香烟袅袅，心头，莫名地慌了，她该不会去自杀吧？再打，又响很久；再打，进入语音信箱——

　　“你好，我是美芝，请留下你的讯息，我会尽快跟你联络喔。”

　　“呃……”不知道要讲什么，他呆了几秒，才发现很久没安慰人，找不到合适字眼。他清清喉咙。“是我……”该死，竟然紧张，怎么搞的。“小美……”马的，这么温柔的声音自己听了都想吐。“爱情……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，你……”抓抓头，他一鼓作气地说：“千万不要蠢到想不开去自杀，自杀的人是没办法超生的就这样，掰。”

　　他仓促收线，汗流浃背。见鬼了，他是在紧张个屁啊。

　　铃～～手机立刻响起，吓他一跳。是崔美芝，他打开接听。

　　“季藏锋，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？什么超不超生的，你莫名其妙！谁要自杀了？杀你还比较可能～～”

　　季藏锋哧地笑出来。

　　“你笑？你在笑吗？！”她大叫。

　　他忙更正。“没有，我没有笑。”

你有、我听见了，我听见了……天啊，你到底有没有良心？！我失恋你还笑？你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？”

　　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都是她那句“杀你还比较可能”害他笑的。

　　“不是故意？所以你刚刚真的有笑？我的天我的天我真不敢相信，你知道我哭多久吗？你知道我有多难受吗？你知道我几天没睡吗？你知道我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吗？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心痛吗？你还笑得出来？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对吧？”

　　“不是，我不是笑你可笑，是因为你刚刚说——”

　　“你真是太差劲了。”

　　“我说了我很抱歉。”

　　“是，你的抱歉就是在那边嗤嗤笑。”

　　“唉、对不起。”好，这下，他真的有罪恶感了，马的！

　　她哭了。“现在你真的让我很想自杀了，我为了公司加班，失恋还被你笑，我怎么活得这么可悲？呜呜呜呜……我太失败了，好好一个男朋友，出国就被人抢走了，我太没用了……”

　　好，现在他真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了。“别哭……别哭了，好，都我的错，算我错好了，虽然我只是叫你加班。”

　　“本来就是你的错！”

　　“OKOK，不然你说，怎样才会让你心情好一点？”

　　“如果能揍你几下，我就会好一点！”

　　“拜托，不要情绪化，暴力不是发泄的好办法。这样吧，我发奖金给你，慰劳你因公失恋，还是……包个大红包给你？一万？三万？你拿去买衣服鞋子还是皮包？穿得美美的，逛个街，心情就会比较好。”

　　“啊～～”她尖叫。“再跟你讲下去我会疯掉！”

　　嘟嘟嘟嘟……她挂了。

　　气什么啊？季藏锋瞪着手机，烦哪！提出这么实际有效的办法，她还气？这么有诚意，她怎么更生气？撇开手机，他也气，点烟抽，气呼呼地吞云吐雾。

　　十一点半，江皓东还不回来，美芝摆烂地瘫在沙发发呆。门铃响起，是皓东？她冲去开门，喝，呆住——大仇人就站在门外。

　　“来干么？！”凶他。

　　季藏锋打量她，可怕，才两天没见，崔美芝憔悴得像鬼。披头散发，面白如纸，眼窝发青，双颊凹陷，嘴唇干裂，真丑，可是……也真可怜。马的，他的罪恶感更重了。

　　“你男朋友呢？”

　　“不知道。”已经不是男朋友。

　　“只有你一个人？”

　　“你到底来干么？！”

　　双手插在口袋，季藏锋说：“你打吧。”

　　“嗄？”

　　“不是说揍我就能好过一点？”

　　“你跑过来让我揍？”

　　“嗯。”他泰然自若地。“揍吧、噢！”砰一声，季藏锋弯身抱肚，痛得直不起身。话还没说完呢，她就出手，不，不是出手，是出脚，她踹他肚子，超大力，痛得他冒冷汗。

　　“现在，我好过一点了。”她吁口气，搧风道。

　　“好……好……”他咬牙死忍。“OK，那我回去了。”

　　“等一下。”小美昂高下巴，双手插腰，说：“顺便通知你，我辞职。”

　　“不行。”

　　“不行？为什么？”

　　“最近翼镁的案子要跟客户正式提案，不能这时候辞职。”

　　“我不能？”美芝气得扬起手。

　　季藏锋以为她要打他耳光，快闪，但——

“噢！”好痛，这次他俯身摀住小腿，够卑鄙，她还声东击西咧，扬手却出脚踹。

　　小美冷冷问：“什么叫我不能？我不干了。我管你会有多忙，掰～～”摔门。

　　铃～～他卯起来按门铃。

　　烦咧！她气唬唬拉开门。

　　“OK——”季藏锋面色铁青，好声好气地说：“不然忙完这个CASE再辞。”接着看她很该死地对他甜笑。

　　“是啊，让你压榨完，利用完，再辞职。季藏锋，你还真懂得占人便宜。”

　　“员工守则讲明辞职需要——”

　　“需要一个月前提出，是，我了，不然要扣半个月薪水。”她吼：“你扣啊！”又摔门。砰，好大声。

　　季藏锋瞪着门，可恶，她挟怨报复。他临时到哪去找人接她的工作？铃～～铃～～又按铃。

　　砰，门打开，崔美芝眯眼，高举手机。“数到三，再不走，我报警。一、二——”

　　“我加薪。”

　　“三！”她按手机，手机被他抢下。“你不要太过分～～”

　　“崔美芝！”他懊恼，吸口气。“你说，要怎样才肯留下来？我照做。”

　　哦？哦～～当当当，她大开眼界，第一次看见跩跩的季藏锋，竟有这么窝囊的时候。坦白讲——好～～爽～～哪！

　　“我不需要钱，加薪也没用。你看你现在的样子，真可怜，季藏锋，你不是很行吗？怎么？你现在也有很需要别人的时候了吗？刚刚不是还在电话中笑吗？你笑啊，尽量笑啊。”

　　“不要情绪化，我们理性地讨论一下，把条件开出来，我尽量满足你。”

　　“你什么东西？嗄？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？你刚刚说什么？加薪？你以为我只爱钱吗？钱算什么，我失去的是爱情，你知道爱情对女人来说有多重要吗？你知道爱情有多难找吗？我失去的是三年的感情哪，你竟然跟我讲钱？”

　　“不要争论这个，我们对爱的定义不一样，聊这个不会有交集，请你提出实际的条件，让我知道该怎么做，别尽说你的感觉。”他没兴趣听。

　　“……”崔美芝闭嘴了，双手环胸前，瞪着他。这个自私鬼，怎么有办法这么讨人厌？太不可思议！在他眼中，仿佛为爱痛苦的自己，是愚蠢又可笑的，既然如此——

　　“直到我下次恋爱为止，代替我男朋友，负责照顾我。”

　　季藏锋挑起一眉，没听懂。

　　她继续说：“所有男朋友该做的你都要做到。让我感觉像还被爱着，让我不觉得孤单。”既然他先无情，那她也不必客气。她要好好糟蹋这个大坏蛋，尽情利用迁怒使唤。报复的快感，令她槁木死灰的脸庞立时明亮起来。

　　“男朋友该做的事是指？”

　　“哦，慢慢再跟你说，你答不答应？”

　　“如果是太困难的我实在是——”

　　“我数到三。”

　　“我很忙，我能做的有限，你可不可以列个表让我参考？”

　　“一、二、三——”

　　“好。”

　　“你发誓，如果半途而废，就是小狗。”

　　“喂！”

　　“一、二——”

OKOK，我发誓，没做到我小狗行了吧。”气死！为了公司好，这么牺牲，好惨。

　　“行，我不辞了。”美芝笑咪咪，笑得像魔女，笑得季藏锋遍体生寒。“亲爱的季先生，我保证，下一个跟你恋爱的女人会非常非常幸福。因为你终于学会怎么呵护女人，乖，我会好好教你。”

　　他真想杀她。

　　休假完，上班第一天的晨间会报，孔蓉好开心，她头低低，暗窃喜。别人的失恋就是她孔蓉的快乐啦！这是报应，没想到平日恋爱大过天，一恋爱就很高调的崔美芝，哇哈哈，失恋啦！

　　呜呜呜，会议才开始，崔美芝就被同事的一句“这两天有没有跟男朋友补过情人节啊”给逼哭了。

　　“我失恋了。”这家伙感情丰富，不顾形象，说哭就哭。

　　惨！季藏锋头大，揉太阳穴，有预感，晨会要葬送在崔大小姐的眼泪中。果然，崔美芝一哭，平日要好的女同事们大惊。

　　“小美，你说什么？怎么会失恋？”

　　“你跟江皓东吵架了吗？”

　　“你跟江皓东怎么了？”

　　“关于翼镁的商标设计蓝丽做了三款草图，我们来表决一下哪一款最好，跟客户开会时好……”季藏锋力挽狂澜，努力将会议焦点拉回，但大势已去——

　　A女：“不要光哭啊，你说话啊！”

　　小美哭道：“他甩了我，我还不哭？！”

　　B女：“之前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？”

　　小美又哭：“我怎么知道？他去一趟香港，回来就说在那边爱上别的女人……”

　　C女义愤填膺。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，男人一出去就搞鬼。”

　　A女紧张兮兮。“房子呢？一起买的房子怎么办？”

　　B女同仇敌忾。“我之前的男朋友也是这么贱，我出差到南部七天，提早两天回来，他就跟我最好的朋友搞上了，气死我，男人全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，就是好色，就是不要脸，就是下流，就是……”

　　在混乱的咒骂声中，不时还夹杂一、两句孔蓉的阴笑声，再加上小美的哭声，场面大乱。

　　季藏锋清清喉咙，朝那群失控的娘子军招招手。“现在在开会，要聊天等会议结束再聊。”

　　什么？！众女人齐回头，忽地十几道阴狠的目光射向季藏锋，怨毒怒恨的眼神，教冷酷胆大的季藏锋不禁打寒颤。那瞪他的眼神，像在质问他——都这时候了，你还胆敢想着开会？！呃……形势比人强，季藏锋闭嘴。

　　女子兵团继续发飙。

　　“你说，别哭，你快说，他是怎么跟你说的？不要脸的男人。”A女帮小美抹泪。

　　“可怜的小美，你把他赶出去啊，狼心狗肺的东西，你还为他哭什么？怪不得你看起来瘦了好多。”

　　“哇～～”小美投向同事们的怀抱寻求安慰。“我难过死了啊～～”

　　如果有乌鸦，这时候想必该登场了，该啊啊啊地飞掠过气派的会议室上空。

　　男人们一个个面色发青，缩在一边，冷汗急淌地看着失恋的女人有多恐怖。而季藏锋，在这些感情丰富的女人面前，变得毫无威严可言。至于阴沈派的孔蓉，夹杂在女子兵团间，正面露喜色地圈着手指头，很爽地窃笑。还有蓝丽，蓝丽索性掏出小剪刀，唾弃她们地开始一根根地剪起头发的分叉。

　　啊啊啊啊啊～～当季藏锋错觉好像真看见乌鸦飞叫而过时，他赶紧做了个决定——“会议暂停十五分。”在总监的威严快被崔美芝的眼泪摧毁前，他力挽狂澜凶巴巴地宣布：“十五分后，希望大家收心，专心开会。”起身，不敬礼，解散。逞强地，他昂头大步威风凛凛走出会议室。

　　总监走啦，众男咻地立刻跟着他后头逃出会议室。留下，恶毒怨恨杀气腾腾的一干女人们。

　　于是，没了那些讨厌的男人，众女骂得更放肆了，什么江皓东是精虫冲脑啦，叫江皓东去吃X啦，找人作法修理江皓东啦，什么鬼话都说出来了。讲到激动处，还有人勾起伤心回忆抱住小美一起哭，看样子这些熟女不骂到天荒地老，誓不罢休。

　　会议室外——

　　朝阳穿透玻璃帷幕，映着原木地板。咖啡机呼噜噜吐着芳香，甲男溜回座位收信，乙男搜出报纸看，丙男嗑起剩一半的蛋饼。

　　季藏锋坐在待客区的玻璃茶几前，检视日志本的待办事项。他最喜欢列清单了，将每天的事做完，用笔狠狠杠去。大乐事啊，过瘾哪！欸，今天的行程不够满喔，对了，加一项，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去诚品买商业周刊。忽然，一片阴影，挡住朝阳，落在日志本上。他抬头，看见一张背光的黑脸。来人对他露齿笑，霎时季藏锋心好凉～～

　　“我受不了，跑出来了。”孔蓉在他身边坐下，翻杂志。

　　季藏锋低头，继续研究本周行程。

“真可笑！”孔蓉哼一声，嫌恶地瞥了会议室一眼。“我最看不惯公私不分的人了……”她诋毁崔小美，挺身站在总监这边。

　　但总监不领情，头也没抬，仍专注地研究本日行程，想着洗衣精好像快没了，嗯，十点到十点半之间，从诚品回去的路上，顺便到超市买洗衣精好了……快填上去，免得忘记。

　　“失恋有啥了不起？好意思影响大家开会，可笑。”孔蓉瞟季藏锋一眼，没反应，又说；“像我是绝不会让私生活影响上班的心情。”

　　“十二月八日，你估错东方的报价表。签到簿，你一月份迟到八次，早退三次。二月初弄丢明心家电的商标草图，还是崔美芝加班帮你找出来的。”悠哉悠哉地杠去早上做完的三件事。他冷冷地，慢慢讲：“你不需要私生活让你分心，就已经错误连连。”那若无其事的口气，已足够令孔蓉面青青，羞愧得起身就逃。

　　“总监不愧是总监，记性真好，我尿急上厕所。”孔蓉跑也。

　　季藏锋微笑，回望会议室，耳边仿佛还萦绕着她痛哭的声音。嗟，有那么伤心吗？不就失恋嘛，有啥了不起，骗人没失恋过喔。等等，见鬼的，昨天，似乎是发生了一宗足以扭转他生命的惨案。

　　日志速翻到昨日那页，他面色大变，晴天霹雳。

　　“答应代替男友，照顾崔美芝，不然是小狗……”

　　惨，惨惨惨！真不是梦，季藏锋蒙脸叹息。

　　砰，会议室大门猛地被推开，众女子奔过来，她们上气不接下气，表情又兴奋又好奇。

　　“是真的吗？总监？”A女问。

　　“小美说的是真的吗？”B女问。

　　“你真的答应？我不敢相信哪……”C女也问。

　　季藏锋捧着心爱的日志本，恐惧地抱在胸前。这……这表情？这些幸灾乐祸的眼神？这精神亢奋看好戏的模样，莫非……

　　众女骇笑，笑得三八兮兮。“你发誓要代替男朋友照顾小美吗？天啊，好霹雳！”

　　是好瞎吧？季藏锋脸一沈，摔了日志本，指着会议室，朝她们命令：“开会去！”

　　哇哈哈哈哈哈，女子兵团大笑着奔回会议室。

　　季藏锋重抹把脸，气呼呼地回会议室，大步到小美面前，弯身，狠瞪住那个胆敢将他这窝囊约定大肆散播的坏女人。

　　在季藏锋凶狠的目光中，只见那坏女人一脸无辜，泪汪汪，红着鼻，还瘪嘴咧，楚楚可怜迎着他的目光。

　　“干么？”眼神这么凶。小美一脸无辜，女同事们哈哈大笑。

　　季藏锋俯身，低头，逼近那可恶的脸，恨不得这样瞪就可以瞪死她。“你就那么迫不及待讲出去是不是？”他喷气、咬牙，如将发狂的野兽。

　　众人纷纷笑到不行，弯腰抱肚去，在外边纳凉的一干男人进来后也跑来看戏。

　　罪魁祸首眨眨泪眼，对那盛怒的脸容说：“你不要凶我喔。”

　　注意到旁人关注的目光，季藏锋头更低了，咬牙警告她：“你跟她们讲昨天的事干么？”丢脸死了。

　　“我觉得多几个人作证，你才不会耍赖啊。”看他气得跳脚，过瘾啊！平时吵嘴是一回事，可以不计较，但爱情被毁，就是血海深仇。失去恋人，她了无生趣，如今全靠复仇力量，才能振作精神过日子。她不好过，他也不能好过。

　　季藏锋尴尬地看了看周遭好奇又兴奋的脸庞，瞪小美。“你这不是存心让大家看我们的笑话吗？”

　　“嘿！”小美目光一凛。“我才不怕被笑，我不信任你，你平常很奸诈，既然大家都知道了，你要说到做到啊。”

　　可恶，季藏锋转头骂员工：“你们看够了吗？”

　　喝，众人马上左顾右盼，有的整领带，有的假装拍身上灰尘，有的拉扯衬衫下襬，全装出不关心的样子，但一个个嘴角扭曲，努力憋笑中。

　　季藏锋回头，瞪崔美芝。“你不要太嚣张，我已经发誓做不到是小狗，我这个人最重承诺，我说到就会做到，即使那是个很愚蠢的提议，我也会他妈的遵守到底。就算提议的那个人脑筋有多白痴，我答应了就会该死的负责到底。这样讲你听懂了吗？！”

　　懂～～她搔搔头发。“跟我说不哭。”

　　季藏锋呆住，一脸莫名。

　　小美指着眼角说：“帮我擦眼泪。”

　　季藏锋惊骇得倒退一步。

　　纤纤小指，指向桌上的面纸盒，她说：“要轻轻抽起面纸，很温柔地帮我擦眼泪，安慰我，用很爱怜的表情，以及很温情的口气，安慰我、叫我别哭。这就是男朋友这时候应该对哭泣的女朋友做的事，欸，直到我下次恋爱为止，你不是要代替我的男朋友照顾我？快点。”

　　崔美芝命令完，双手抱胸等着。

　　恶不恶？胆敢叫他做那种肉麻兮兮爱情文艺片里才有的动作？他的自尊即将崩盘，为此而面色铁青。“拜托你不要开玩笑了好不好？”

　　“我是认真的。”她说。

季藏锋难堪的看看左右，低头，低声，在她耳边说：“大家都在看。”暗示她适可而止，留他一条活路，莫教他赔尽总监的威严。

　　崔美芝别的没有就是有同情心，容易心软，怒归怒，但每次怒完三秒钟就忘光光，何况季藏锋罕见地用这么窝囊的口气卑微恳求，于是——

　　她冲着他的脸嚷：“汪汪汪，你是小狗！”

　　这下众人再也演不下去，集体爆笑，孔蓉甚至笑到从战车跌下来，包坚兵则直接钻入会议桌底笑个够。

　　结果崔美芝还是心狠手辣，不留情面给他。因为这次不一样，她损失最珍视的爱情，更何况昨夜季藏锋在电话那头无情的嗤笑声，无疑在她破裂的伤口上洒盐。当时他不同情她，她此刻又干么为他想？她也是血肉之躯，难道因为他是上司她是员工，就应该为了他不顾自己的感受吗？不！别人或者为了升官发财要讨好老板，她可不，对一个不想干的人来说，上司老板算什么？她可是什么都豁出去了。

　　为了不变成小美口中的汪汪狗，季藏锋脸色一凛，两秒钟将她指定的动作做光光。

　　“不要哭～～”他有安慰了。怒抽面纸，他左手力掐她下巴，猛抬高，那狠劲害小美惨叫一声。再大力擦去她的眼泪，抹去她的鼻涕，力道很野蛮。

　　“好了吧！”他扔掉面纸，杀气腾腾地瞪着她。

　　她微笑，问：“这就是你‘爱怜’的表情？”

　　他怔住，眼色一暗，嘴角扭曲了。这剎觉得哭笑不得，荒谬至极。

　　小美点头道：“嗯，谢谢你，我感觉好多了。”好吧，别要求太高，虽不满意，但勉强接受，不好逼人太甚。

　　“可以开会了？”

　　“可以。”

　　季藏锋眼色一暗，扯扯领带，用仅存的威严，朝大家宣布开会。可恶，超想掐死她的，但方才当她得意地扬眉瞅他，双瞳氤氲，对住他笑时，那模样该死的真可爱，害他有一瞬的恍惚。

　　“小美，这几天我想了很多，我……我们毕竟交往三年多了，感情很深，我看你这几天下来瘦了好多，脸色很差，我真的很难过，我真太差劲了……所以我……我考虑了很久，我觉得……”江皓东支支吾吾，焦虑地扒了扒头发，有口难言。

　　刚加班回来的崔美芝，眼色迷离，神情恍惚，被特地等门的江皓东吓到了。一进门他说有事商量，拉她坐下，还殷勤地泡茶给她喝，甚至做了她最爱吃的义大利面，然后说了以上这么温情的告白。

　　“你真的不可以再这样伤心下去了，我看了好心疼，所以我考虑后想对你说……”

　　小美眼色骤亮，心跳急狂，一股强烈的喜悦淹没她，难道！“你后悔了？”她猛地抱住他，欣喜若狂。“没关系，我会原谅你，你是一时冲动，一时被迷惑了……我原谅你，我会忘了这些，让我们重新开始，我不会计较那女人的事。”

　　“呃……你……你误会了。”轻推开她，江皓东尴尬极了。

　　“嗄？不然你要跟我商量什么？”

　　“我想过了，分手还住在一起，对你太残酷了。你天天看到我，一定很难受吧？这样下去对你不公平，对我也不好。”

　　“所以呢？”

　　“这房子是我们一起买的，当初你负担部分的头期款八十万，我会开即期支票给你。”

　　她尖叫：“你要我搬出去？！”

　　“这样对我们都好，可以避免彼此尴尬，也可以让你早点忘记我。”

　　“为什么不是你搬出去？”

　　“不是我不搬，你也知道书房被我当仓库放货，而且房子大部分都是我的东西，我搬的话很麻烦。难道你要把房子买下来？那样的话我请会计算过，你至少也要付我两百万吧，这对你来说负担太大了。”

　　她冷笑，目光冰冷。“请会计算过了？你还真聪明。”

　　他眼中闪过一丝难堪。“大家分手了，把产权厘清楚也是应该的，分手分得清清楚楚，对我们都好。”

　　“我不搬。”

　　“小美。”

　　“OK，要厘清楚是不是？以后请叫我崔小姐。”

　　“别生气，我们好好商量好吗？好了，你晚餐吃了吗？还没对不对？来，我们先吃面，吃完再说，你不是最爱吃海鲜义大利面吗？你看我特地做给你吃的……”殷勤地帮她盛面盛汤。

　　美芝呆呆地握着汤匙、叉子，看着义大利面发呆。

　　江皓东狼吞虎咽地吃着。“怎么？快吃啊，冷了就不好吃了……”她恍惚着，仿佛没听到他的催促。“小美？小美？！”

　　她震住，回过神，抬头望他，眼色一片迷离。